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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是过了好几个月,偶然得见,细细察看时才觉不对。和你师哥说的一样,那画显然是有人揭过——就是将画最表面那一层薄薄揭下来,再用一层宣纸作垫补,用墨迹补上颜色,这样一幅画,技术好的,能揭出四五张一模一样的,且不易被人看出作伪——因为表面第一层,确实是实打实的真迹。”
“我一直未同师父说过此事,怕让他伤心。可是出事后,师父去世那一天,他回光返照时,把我叫到床边要和我说话。我以为他将嘱托我,不要断了这一脉传承的手艺,没想他开口第一句话告诉我,把他教的一切都忘了,回白家去。”
“我问为什么,他说还记不记得那副赵孟頫。”
“我说记得。然后师父对我笑一笑。”
“‘其实我一眼就看出是赝品’,师父说,‘心心念念这么多年,我哪里会认错呢?可看到它以这种方式重归于手,我心里除了遗憾,竟还有庆幸。’”
46少年
◎风光不胜少年郎。◎
月光盈盈如水,白野川垂眼凝视许久,才缓缓开口:“师父告诉我,这画也算是有造化,在战火中侥幸完存于世,就算是被苏派工艺揭裱数次,能再见到它的风姿,已是极大的幸事。他一看见这匹马,鞍马古意苍浑,如见唐时笔力,就想起幼时北京城外,同兄长亲朋纵马长歌的日子。”
“原来一卷书、一帖画,流传千年,经手数人,附加其上勾动人心的,何止是一幅画的内容、一幅画的作者呢?见画如见人,临帖如临境,它牵扯着你的一生,于是每一笔墨意,到老时都成了怀念。师父曾以为再见不到这副真迹,可兜兜转转数十年,临死前,能够看上这么一眼,忽然觉得一生没了遗憾。”
“他告诉我却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幸运,不是所有书画名卷、金石瓷宝都能重见天日。他那几日躺在床上,心里不怨恨命运不公,只是一闭眼,就想起小时候见的那些私藏,不知多年来,它们流落在外,都去了什么地方、到了什么人手中,能否还有机会,远渡重洋,回到自己的土地上,让自己民族的子孙后代,再得见一眼。”
“他给我列了长长一卷清单,都是多年来他寻遍大江南北,追踪到的遗宝的踪迹。有些被人带到异国,有些成了商人手里压着的‘好’货,想等过两年出手叫价。他说他一己之力,这辈子是没法将它们一一寻回了,但有人可以……我身后的白家枝叶繁茂,财力雄厚,却把一门心思花在作伪倒卖盈利的事上……不是大财小用了吗?”
“他说完,或许是觉得这要求太越界,又拍拍我的手,说他只是发发牢sao,你有自己的路要走,怎么能强求呢?”
“可我怎么能不答应他呢?白家欠他的,我欠他的……还有这仓惶数十年的坎坷岁月,都欠他这么一笔。被偷盗、被掠夺、被破坏的,本就是我们民族的东西……凭什么不能堂堂正正拿回来?
“他嘱托我不要告诉宋山,他性子太直,是非黑白分得一清二楚,不能理解。而我也恰好不愿让他知道,因为圈子里水太深,这一桩桩一件件,历史遗留也好,法律空子也把,一旦要做,就是一辈子的事情。”
“可你师父有才,我不愿意他做。他本就应该安心找个世外桃源住下,一辈子钻研他的金石书画。我乐得见他如此。”
白野川喝完最后一口酒,对宋敬原笑笑:“所以我让他恨我。恨,就不会有念想。”
他起身,到宋山的卧室收拾行李去了。他要带宋山回北京做手术,过两日就启程。
白野川走后,宋敬原一个人扶着楼梯上到二楼。他沉沉站在黑暗中,惶惶间,仿佛听见一声悠扬的曲笛,正从远处旋飞而起,落于耳畔。
论男儿壮怀须自吐,肯空向杞天呼?
笑他每似堂间处燕,有谁曾屋上瞻乌!①
他闭眼,满屋墨香纸意钻入鼻腔。这一瞬,仿佛数十年光Yin岁月,仿佛一代人的恩怨瓜葛,都如chao水一般,自眼前滚滚流过。
再一睁眼,竟是心净空明。
他忽然理会了师叔同他掰扯这些陈年往事的意思:
人生九九八十一难……没人逼你硬闯。
可少年人心高气傲,不肯向它低头。
一步迈出,一走就是一生。
黑暗中,他提笔落字,昏暗中目不能视,却觉胸中惊涛骇浪,笔意喷涌而出,淋漓尽致,流淌纸上。笔停睁眼,扭开台灯一看,面前寥寥十数字,原是苏轼的句子:
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
胸中郁结未散,提笔还要再写,关了灯再欲下笔,忽地顿住了。
宋敬原一人站在桌前许久,未再动手,第二天一早,背起琵琶,毫无愧疚地逃了学,推开路拾萤的病房门。
他说“坐轮椅去上学”也是骗宋敬原的,他还得在病床上吊个十数天。
宋敬原冷眼瞧着他半晌,问:“想听什么?我忽然记起来,我还欠你一曲琵琶。”
路拾萤闭眼,在秋冬之交时,听宋敬原弹了一首高山流水。
弦音流转,声声欲泣。
睁眼时,宋敬原俯身,在他额前留下一吻,低声说:“我明早再来看你。”
他挣扎着从床上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宋敬原独自一人离开医院。
宋山启程去北京前,听闻路拾萤与他一样倒霉透顶躺在医院,特地来看望这个学生。他进门时,路拾萤正靠在床头,身上搭着一集工笔画册,桌边吊着一只鸟笼。笼子里,赫然是大咕的身影。
跟个老大爷一样逍遥自得。
路拾萤直起身,指着鸟笼说:“敬原带来的。说反正家里没人照顾。我每天给它喂点吃的,它自己飞出去,知道回来。”
宋山伸手在大咕的下巴上挠了挠。
路拾萤忽然问:“您很喜欢鸽子?”
宋山看过来,路拾萤又说:“记得小时候刚到蓬山路,您就养了鸽子。”
宋山站在窗边,垂眸似是思虑许久,才低声开口:“小时候在北京,养鸟的人多。白天头顶,成日都是盘旋的鸽群,还有胡同里的老人,提笼挂鸟打门口经过,我常常挨家挨户地看,然后学会画鸟。”
“有一日,家中落了一只受伤的红嘴蓝鹊,多半是被人用弹弓打下来的。我捡到,悄悄带回屋中照顾,等它慢慢能站起来,就养出了感情,不舍得放生了。它爱叫,全家人都听见,白野川敲我的门,进来一看,说这可是神话里的青鸟,怎么叫你逮到了?”
“好些个师兄弟眼馋,想要过去,我不给,白野川护着我。可到底,没过几天,这只鸟就叫人毒死了。我伤心了好些天,白野川给我出气,没查出是谁下的手,却在院子里大发雷霆,罚了每个人一顿饭,然后说去给我寻一只一模一样的来。”
“红嘴蓝鹊不好找,他找遍北京城,没有找到。又赶上保护法严打,那些大爷家里的三保都被收走充公放生,最后白野川灰溜溜地提了一只鸽子回来,说没辙,除了鸡,这是现在北京城唯一能找见的带翅膀的、会飞的东西。他叫我先养着,他再去找,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一只,在此之前,就拿灰鸽子充数。”
宋山说到这里,蓦然笑笑,提起故人往事,眼中俱是怀念。
他摸索着喂了大咕两粒小米:“可是命运向来爱捉弄人,总有一天,是哪天呢?永远别信他们这些人的许诺……于是我离开北京城时,两手空空,什么都没有,却带上了那只鸽子。鸽子是师哥给我的,我带着,心安理得,养了许多年。”
“那鸽子后来死了。活了九年,算不算寿终正寝?那时我想,我这一生,陪在我身边最久的,居然是一只鸽子。它死后,家里太安静,我又去花鸟市场,想再寻一只。卖鸽子的人告诉我,鸽子喜欢群居,只买一只,或许会觉得孤独。所以我一口气抱回来三个,养到今天。”
“……您还怨恨白先生吗?”
宋山对他笑笑:“拾萤,等你到我这个年纪,你就会发现,原来这世界上的很多事,不是用爱、恨就能解释的。不说我了——你的腿,怎么样?”
路拾萤拍拍石膏:“医生说下个月才能拆。我每天吊在这里,都觉得小腿要萎缩了。”
宋山笑笑:“到时喊敬原帮你做康复训练。他告诉我,你本意,是想报考飞行员?”
路拾萤一怔,哑声片刻:“报不报,都无所谓的。”
“是真心话吗?”
少年轻轻一笑:“一半一半。”
“报招飞,是我家里人的希望,我自己不是非去不可。走到最后一步,触手可得了,临头却出了车祸,说不遗憾,那都是假的。不过后来也就想开了——我其实更想留在这里。”
宋山微微偏头,朝他的方向望来。路拾萤知道他几乎看不见,于是毫不畏惧地直视宋山眼睛。他有一双极其澄澈的、高山雪湖一般的眼睛。
“怎么说?”他笑问。
“没什么……就是觉得,真要离开江都,有些舍不得。”
“是舍不得离开江都……还是舍不得离开谁?”
路拾萤苦笑:“您都知道了。”
他闭上眼睛,眼前便浮现出那少年单薄的身影。
宋敬原站在秋日和煦的暖阳之中,勾着一层柔软金边,腰板挺直地临案而书。他只微微露出一点侧脸,低垂的睫羽、流畅起伏的鼻梁与唇峰,他神色无波,竟像飘雪一样清冷,可路拾萤看在眼里,只觉得欢喜。欢喜得要发疯。
是离不开一座城市吗?
明明是离不开一段过往。
离不开那段过往时光里,璀璨如流云的一个人。
路拾萤到这一日才豁然开朗——曾经,他不理解母亲,为什么愿意抛□□面轻松的工作,四下奔波。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带着他颠沛流离。而后来朱皓达说的那些话,所谓“向高处去”、“向外面走”,也曾叫他有过瞬间的动摇。
少年曾站在人生的岔路口,惶惶不知所去。而直到今日,他终于能斩钉截铁地拿定主意。
所谓的体面的身份、所谓的聪明的选择,是以割断自由为代价,走一条他不愿意走的路。
他当然可以如朱皓达所说,安安稳稳上学、工作、结婚生子,和千万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一般,在酒桌上谈笑风生。酒足饭饱,开车回家,夜色灯火,阖眼美梦。
可那样,他将再也找不回曾经少年的意气风发……
将再也想不起来,他十七岁时最诚挚的一个愿望,其实是想和喜欢的人一起,在江都小城某座灰瓦檐下,行笔习字、作画刻章。
路拾萤忽然问:“老师,您说的,若有一天改了主意,愿意留在您身边同您钻研金石篆刻,还能再来找您,作数吗?”
宋山垂眼:“作数。”
然后少年声音如春风清朗:“那像我这么不开窍的,您愿意收吗?”
一朝秋高气爽。
那副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”,宋敬原带去给宋山看了。
宋山向来不爱直言,因此依旧没说好或不好,只是抬眼问宋敬原:“想明白了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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