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6节(1/1)

萧窈换过车中备着的襦裙,心不在焉地翻过两页书,依旧没能彻底静下心来,索性坐起身铺纸研墨。

青禾在小炉中添了勺沉水香,眨眨眼:“公主是要给少师写信?”

萧窈才提笔蘸了墨,闻言一顿,抬眼看向她:“……这般明显吗?”

青禾下意识点头,反应过来后,又摇了摇头,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满是笑意。

萧窈“哼”了声。

她的确是有些想念崔循,这并没什么不好承认的。

朝夕相处得久了,骤然分别,总是难免会有不习惯的地方。

遇着犹豫不决的事,会下意识想要向他征询建议;午夜恍惚醒来时也会想,若崔循还在,应当会将自己拥在怀中,低声哄睡。

萧窈少时曾在冬日抓过小雀。并不难,只需用木杆撑起一只竹筐,再洒下谷粒,待到小雀无知无觉走到筐下,一拉绳子,便将它罩在其中。

她忽觉自己就像那只贪食小雀,不知不觉中,已经进了崔循布好的竹筐。

萧窈揉了揉鼻尖,蘸着墨,决定将少时这段没头没尾的旧事写在纸上,叫崔循意会去。

到家时已是暮色四合。

萧窈将信折好,纷纷扰扰的心绪得以安定下来,步履轻盈的下了车。

立时有等候在侧的侍从迎上,恭敬道:“齐参军令人送了一妇人来此。”

说着,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。

萧窈错愕:“妇人?”

他口中的“齐参军”是崔循下属齐牧,先前奉命率兵前往会稽,协助裴氏剿灭叛贼。崔循曾提过此人,说是若有何要事,只管吩咐他就是。

萧窈这些时日也看过些出自齐牧之手的公文,能看出此人性情沉着冷静,非冒失之辈。

她着实太过惊讶,甚至没等回到房中,便已经拆了这封来自齐牧的信。

一目十行扫过,下一刻,也见着了那个局促不安等候在门房的妇人。

信上说,她叫做“芸娘”。

风雨愈紧,庭中翠竹簌簌作响,在窗牖上映出斑驳的影。

待客的花厅中灯火通明。

一身墨色

劲装的慕伧侍立在侧,视线扫过荆钗布裙的妇人。

芸娘打了个寒颤。

她看起来极为脆弱,消瘦的身形像是撑不起衣裳,憔悴的面容几无血色,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人给吹倒。眉目间被愁色所笼罩,站在那里,显得局促而拘谨。

像是根绷得极紧的弦。

稍有风吹草动,就会令她不安。

萧窈看出她的紧张,回身向慕怆道:“不必守在这里。我能应付。”

崔循临行前特意将慕怆留下来,看顾她的安危。有学宫遇刺的前车之鉴在,慕怆这次尤为谨慎,算得上寸步不离。

得了萧窈的吩咐后,慕怆又看了一遭。

确保这妇人并无异样之处,依言退到门外,并未走远,依旧屏息听着动静。

“坐吧。喝杯热茶暖暖身子。”萧窈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声音轻柔。

芸娘低声谢恩,小心翼翼落座。

她抿着温热的茶水,嗅着香炉中逐渐散出的安神香,不安的情绪得以稍稍缓解。

萧窈将齐牧那封亲笔信又细细看了一遍,不动声色笑道:“齐参军说,若非经你提醒,他部下那百余人入了叛贼设下的陷阱,只怕要悉数折在其中……夫人忠义,我该向你道谢才是。”

芸娘连忙摇头,手指不住摩挲着瓷盏上的花纹。

萧窈道:“夫人不要谢礼,却想要见我,是为何事呢?但说无妨。”

芸娘咬了咬唇,苍白而干涩的嘴唇几乎渗出血。

又喝了口水,似是终于拿定主意,抬头看向萧窈,眸光颤动:“民妇想要用一个秘密,向您讨个恩典。”

萧窈压在信上的手轻轻叩了叩书案,目光触及那句“此妇有一夫婿,名成志,疑与叛贼勾连”,徐徐道:“夫人请讲。”

“公主可知,此次疫病并非天灾,而是人祸。”芸娘的声音不自觉发颤。

她从有此揣测那一刻开始,便惶惶不可终日,日夜煎熬。如今说出口,除却惶然,竟也骤然生出种解脱感。

芸娘大着胆子,直视面前端坐着的这位贵人,却并未从那张温柔貌美的脸上看到想象中的错愕。

萧窈对此并不意外。

她早就同崔循讨论过,这场疫病来得太过蹊跷,成了令天师道死灰复燃的东风,背后决计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。又或者,从一开始便是有人蓄意为之。

她不信鬼神,自然也不信什么能治疫病的符箓。

翻看天师道从前那位教主陈恩的生平经历,他曾随着方士当过学徒,又在市井中混迹多年,有些装神弄鬼的小把戏也是情理之中。便如她从前用些小把戏,就能将王旖吓得魂不守舍。

只是这些道理,将其奉若神明的信众是听不进去的。

民生自煎熬,身处绝望之中想要寻求慰藉,是人之常情。

故而萧窈在此事上,一直认为堵不如疏,若非执迷不悟之徒,不必斩尽杀绝,否则只会令矛盾激化得愈发严重。

“我虽有此揣测,也调拨医师、药材前往疫区,却还不曾寻到破解之法。”萧窈将姿态放得愈低,柔声道,“夫人从何得知此事?”

“我有一夫婿,他,”芸娘死死攥着衣袖,指节泛白,“他昔年误入歧途,曾为天师道信众。”

她说不出“叛贼”二字,向着萧窈磕了个头,恳切道:“但我敢以性命担保,自天下大定后,他循规蹈矩,未曾做过任何坏事。”

萧窈点点头:“我信夫人所言。”

“早前有一刀疤脸来寻他,想再拉拢他入伙,他也为着我与孩子回绝了。”芸娘回想旧事,强忍泪意,“是后来起了‘疫病’,孩子早夭,我亦病得厉害。他为了给我换取救命的符箓,才又趟了浑水……”

她话里话外,尽是辩解回护之意。

萧窈无声叹了口气,已然能猜到芸娘所求的是什么,有些心软,却又对所提及的这个“刀疤脸”生出些警惕。

从前陈恩在时,深得他信任的九名心腹被教众尊为“长生使”,大半死在崔循手中。前些时日在湘州露面,当做诱饵引晏游入陷阱的魏三便是侥幸活下来的一个。

萧窈曾在陈年公文中见过他的画像。

便是个身强体壮的刀疤脸。

若当真如此,想来芸娘那个名叫“成志”的夫婿也非寻常人物,才值得魏三亲自拉拢。

也正因此,在他与魏三一同离开清溪村后,天师道信众才会对其家人多有照拂。

芸娘病情好转后,以为神迹,初时对此感恩戴德,还曾在官兵搜寻抓捕时,为他们传消息遮掩。直至偶然间听到的一场对话令她生出疑虑,才慢慢觉出异样。

“……这场疫病,是被蓄意散播开的,他们把这个叫做,播种。”芸娘提起这个词时,身形晃了晃,“他们手中明明有能治病的方子!却不肯叫人知晓,只零星赐下符箓。”

所谓起死回生的符箓,不过是场Jing心修饰过的骗局。

她是活下来了。

可那些因此受尽折磨乃至殒命的人,她那早夭的可怜孩子,算什么呢?

芸娘抹去眼角的泪,俯首道:“民妇知道,公主是心善之人。我家得过赈灾的粮食,也分了缓解病症的药材,故而斗胆求见,想向您讨个恩典。”

“作为交换,我手中还有张符箓,愿献给公主。”

萧窈心中一动。

她先前就曾授意齐牧,若能得天师道那所谓的符箓叫医师钻研,兴许能议出对症的方子。

只是叛贼对此颇为谨慎,至今也未曾见到过。

她看着匍匐在地的妇人,叹道:“你想为夫婿求情?”

“我们的孩子因此夭折,我不能叫他无知无觉,为仇人卖命。”芸娘红着眼,气若游丝,“他曾允诺过,要守着我和孩子,哪都不去……”

“我盼着,他能早日归家。”

-

萧窈的书信是与前线军情奏报一同送到崔循书案上的。

钟校尉在京口军中多年,知崔循不喜长篇累牍的赘述,故而奏报写得言简意赅,只薄薄一页纸。而建邺送来的回信装在牛皮制成的信封中,掂量起来颇有分量。

只一看,便知出自谁手。

管越溪心中明了,垂眼看着地砖:“据探子回报,魏三被晏将军擒后,如今湘州境内叛贼首领乃是冯直。”

冯直曾是陈恩手下的“长生使”。

崔循对这些人了如指掌,听到名字,便能想起他们的出身经历与行事风格。

“此人惯会审时度势,狡兔三窟,与他周旋不可太过急切……”崔循扫过军情,拆开萧窈的来信,“冯直”这个名字随即映入眼帘。

萧窈在信上详述芸娘之事。

告知他,自己已从芸娘那里得到符箓,医师们本就在此病症上费了许多功夫,应当不日便有进展;再者,她认为芸娘口中那位夫婿,便是“冯直”。

随信附来的,还有一片银质长命锁。做工算不上Jing致,但于寻常人家而言,已算贵重物件,足见对孩子的爱重之意。

在此之后,才是萧窈给他的回信。

观其纸张和墨迹,并非一气呵成写就。

其中有东宫议事厅惯用的宣纸,也有阳羡长公主送来,被她放在马车书匣中的浣花笺。写的也不连贯,断断续续,更像是何时想起什么便写上几句。

也正因此才积攒了许多张。

崔循压下并未细看,先将陈直之事吩咐了管越溪。

待他告退,门外又传来松风的回禀:“晏将军来了。”

两日前,晏游终于从昏迷中苏醒,睁眼第一句便是问战况如何。受余毒影响,他身体依旧极度虚弱,被医师反复叮嘱须得再卧床养上几日。

但他放心不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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